西农的麻雀是不怕人的。
这以天地为家的生灵,自然不会错过西农这一方乐土的。
爱杨凌,首先要爱西农;爱西农,首先要爱它的麻雀。
在这远离都市喧嚣的农科城里,在这远离名利浮躁的农林科大里,不轻易间抬眼南眺,便见巍巍秦岭墨黑色的身姿,颇有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味道。但在你和秦岭之间,最多的还是掩裹在层层绿色之间的农家小院,稀稀疏疏,小巧玲珑,一个小院,便是一个怡然自乐的世界。常常的,乡亲泡一壶浓茶、吼两声秦腔、打三四圈太极……估计西安城里钢筋水泥里的人们远没有如此的殊荣,都市里繁华太多,而属于他们的却最多是两三间与外界隔绝的混凝土牢笼。杨凌镇的乡亲是不屑于此的,只要他们高兴,一展臂就可以把天地搂在怀里,捧着紫砂壶,斜躺于吱呀作响的竹椅,眯眼看枝梢、地上、脚边、肩头——那啼叫于泱泱四季的生灵;很快,当喝下第二口茉莉花时,这乡亲已是“胸怀若谷”,否则雀儿们也不会不识抬举的把他的心口也当成觅食的打谷场了。
杨凌人爱鸟,自然也包括麻雀。他们也乐于养鸟,只是全部养在这蓝天厚土之间,不似城里老人,总是以剥夺了一只鸟的自由之后拿它的痛苦来取悦自己,还自以为对笼中的鸟关爱倍致。
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到了杨凌和西农,很快就入乡随俗起来,于是爱鸟之心——确切地说,是爱雀之心人皆有之了。
西农的麻雀非但未使西农有“门可罗雀”的荒凉之感,反而平添了诸如“月明星稀,乌雀南飞”的如诗意境;雀儿给予西农最多的是盎然生机,而西农回报雀儿的却永远有文明与文化,和西农相处日久,连雀儿们也受到了人文大师的熏陶,使我们清晨总在它们激烈的学术辩论中醒来,望望窗台,心想那只正高谈阔论的小雀没准就是雀王国里最渊博的大师,此时正发表着一篇将引起雀社会学领域革命的文章呢。不免倍受激励,于是就少了“懒起画娥眉,弄妆梳洗迟”这中世纪才盛行的程序,匆匆整装洗刷,直奔八号楼去也。
一路正是秋风拂面,秋叶落成堆;然而举首望时,都还尚有满树的金色欲落未落,仿佛两排天然去雕饰的屏障,繁华而不张扬,浓烈而不过分,恰如其分地吐纳了整个秋天,明知秋已近、冬已将近,可是不到最后关头,他们是决不屈服的;这一点倒和是麻雀志同道合的,冬天也须任我逍遥。瞧那两排的梧桐枝繁叶茂,连中间的天空也遮蔽了。虽说人定胜天,但是此时你也要有天工人不如的感叹了,若不是时而舞落的叶儿,置身其中,便真的有“人在画中游”之感了,甚而还有一两片像极了滑翔机似的直线飞过。呵,那是麻雀和梧叶之间的默契和配合,仿佛俞伯牙和钟子期的初初会晤,只是:叶儿雀儿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恋人们爱走在这因叶儿的悲壮而更加浪漫抒情的意境里,只是恋爱中的人们往往是盲目的,他们看不见梧叶对秋的苦苦挣扎,只顾享受彼此连秋风都抵挡不住的温柔。只是此时这梧叶点缀的校园林荫路,无论是曲径通幽,还是只如棋道,都统统不再是学子的专利。君不见这梧桐之下,马路之上,麻雀们有意卖弄它们的“凌波微步”,在学子们的匆匆脚步间来去自如,而翅膀却似乎是多余的了。
等到古老悠长的钟声响了十三下之后,开了玻璃窗,能听到的只有雀儿们渐趋高亢的争辩了;此时,窗内是夫子抑扬顿挫的“精英理论”,窗外是雀儿们滔滔不绝的生存法则,窗内窗外彼此辉映相得益彰,而夹过在其中的既是心随雀儿一起飞的我们了。
以谷物为食的雀儿也真的会找地方,作为全国规模最大的农科类院校,西农的农业科技研究不知为关中、为全国贡献了多少的谷物,也难怪雀儿要在此安家乐业了。
常常的,当我们在聆听教诲的时候,一只雀儿竟从窗外斜飞而来,绕梁几圈后珊然落于案头。此刻夫子的理论再精彩也不行了,雀儿已是全班的焦点,而它也大有特立独行的派头,圆溜溜的一双眼睛显出赵子龙匹马单枪入曹营才有的无所畏惧的神态,众目睽睽之下在长方形的地板上大走八字步,忽而越过两排课桌临驾与一娇小女生的书本上,把斯宾塞和孔德践踏在脚下,转眼间又掠了上去,绕着白炽灯管一阵急啄。大概是觉着这东西有雪一样的洁白而没有雪一样的柔软,很快喜新厌旧的对后墙上鲁迅先生的画像刚兴趣起来,朝先生深褐色的眉宇小人似的口爪并用起来,或许是先生那看破人世的如刀双眸吓煞了它,迅即又驻足在了光滑如镜的地板上。这时我们的目光跟着麻雀一起走,只留下夫子一人无奈的笑着。而雀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完全不把我辈放在眼里,继续翘着尾巴昂首阔步,忽然飞进桌下横冲直闯,这下引起一阵骚动,众人纷纷埋头桌下查看动静。正当我们忙的不亦乐乎之时,一声轻啼宣告了它的胜利,众人引目观望,窗台上歪着脑袋的家伙原来学会了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哎,相形见绌呵,我们这些平庸之辈!
雀儿在窗台休整片刻之后,似乎明白这儿的空间太狭小了,不能当它作飞天的训练场,于是一个小雀转身消失在了黄叶漫天的窗外,估计雀儿应该有了一双沉重的翅膀,因为它带走了一群人的心,留下一屋子无心的学子。
或许你会对这样的一只小鸟不屑一顾,不就是一只小鸟嘛?既没有孔雀的绚美多姿,也没有苍鹰的勇悍豪迈,更没有杜鹃的婉约宜人,哪里能劳我对它青眼有加呢?
对此也许我只能说,如果你不是个白领或金领阶层,不是个长剑烈酒走天涯的侠客或决策千里之外的将军,也不是个心细若弦情长三千的墨客,那你其实是应该喜欢麻雀的,不是因为他和我们一样平凡,而是因为只有它才拥有众人,也为众人所拥有。想那麻雀只能被人金屋藏娇似的豢养,供我们赏心悦目,使自己随意的忘却今日昨日的忧伤,看着它像是看一个舞女,我们可以轻浮而傲慢;而苍鹰注定属于如穹的九天和落寞的山头,让我们只能追随而且向往,让我们深感自己的渺小和平庸,在它面前就像在领袖面前,我们不得不崇拜却又敬畏;杜鹃呢?惟有在暮色四合时呕心啼叫于同样哀伤的杜鹃花枝上了,引起游子不能自已的乡愁,也引得诗人为赋新辞强说愁,遇见杜鹃我们像遇见了唱着“莲花落”的小乞儿,终于是麻木已久的自己稍稍尝试怜悯和慈悲,顺便映衬一下自己的优越感。
我们虽嘴上不承认自己凡夫俗子的身份,但是心里对此是不回避的。
孔雀、苍鹰、杜鹃,它们可能被我们远观而亵玩着,或者可远观却不可亵玩着,亦或是可近观也可亵玩着。太美丽的,如孔雀、西湖;太雄伟的,如苍鹰、长城;太脆弱的,如杜鹃、青藏高原……我们对它的感情是复杂的,如惊讶、感叹、亵渎,或是敬畏、崇拜、嫉妒,或玩弄、怜悯、仁慈,而隔膜也随之产生了,我们不可能真正的拥有它们,因为它们只为一小部分人所专有,是他们的标签,是他们的灵魂。而芸芸众生里埋首穿行的我们呢?麻雀是乐意和我们交朋友的,像一个坐在前面的同窗,像一个宿舍里的上铺兄弟,像一个邻家的少年;假如一只雀儿飞落于你的书桌,你的床铺,你的脚边……那你的感觉是很正常的,没有丝毫意外之处,当然也没有“鸠占雀巢”式的小人心理,而假如是一只孔雀,一只苍鹰,一只杜鹃,陡然的落在你的身边,估计一般你会有两种反应:一是一动不动的欣赏,大饱眼福;二是抓住它,发笔意外之财或意外之名。
只有麻雀,特别是西农的麻雀,仿佛是对门住的老邻居,时时的提一壶家酿推开你的篱笆门,与你共醉一场;也许,这就是我喜爱它们的原因吧。
看见别的鸟,不是心痒就是手痒。而看见小雀,才感觉自己的心就是雀儿的双翅,而自己的双手就是小雀的双足,只有飞的欲望了。
终审:sunmin